何南
港城夕照 史学杰 摄
一
我的面前是一片海。
开阔的河道,清澈的水流,原本一平如镜的水面被春风轻踏出鳞浪。
此刻我在河南省周口市的周口中心港。春光正好,春风正软,阳光明亮而温柔。此时,水面上正停泊着一艘船舶,吨位颇大,其吃水线无言告诉我,船上已装满货物。这艘船正待命出发,通江达海、使命必达。
春阳照在船舷上,泛出的光芒与水反射的阳光无缝衔接、浑然一体。微白的浪花里,涌动着大海的语言;跳跃的日光中,是令人自豪的时光。范仲淹曾言“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说的是月光及月光浸润透了的江水,但我窃以为,这与面前的景象何其神似。
伫立于水面与陆地交界处,我恍若置身于历史与现代之间。据介绍,周口港有2000多年航运史,是淮河流域规模最大、靠泊能力最强的内河现代化综合码头。由于其独特优越的地理位置,这里已逐渐发展成为全国闻名遐迩的水上转运重地。
我是在河南农村长大的孩子,村南的青龙河就是我心里的长江。在我的少年岁月中,如果有人提及我的家乡竟然创造有那么多的辉煌,我定然觉得难以置信。直到此时,我沐浴着沙颍河的喁喁涛声,才有了些许实感。
相关负责人告诉我,如今沙颍河里已经有了白鱼,我惊诧且兴奋。白鱼这种娇贵的精灵,对环境、水质要求极高,它们能在此生长,足见周口中心港在飞速发展的同时,综合治理也卓有成效,环境向好,水质良好,白鱼们就是代言者。
这片海,是蓝海。
二
古老的《诗经》里,早有我的先辈的呼吸。字里行间,赋比兴里,有素朴的日常,也有永不褪色的誓言。
《陈风》十首中,“宛丘”巍然于或缠绵悱恻或豪放大气的意境中,成为人们恒久的仰望。“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宛,谓“中央隆高”之意。“宛丘”之名,载伏羲、女娲的丰功伟绩而来,承无数青年男女的炽烈爱情,聚成煌煌史册中的高山和柴米油盐中的传奇。几年前,系列音频《〈诗经〉里的周口》上线,周口这座三千年前走进《诗经》的城市,如今又以全新之姿,娉娉婷婷从《诗经》中走出。
宛丘,古时又称陈州,即今天的周口市淮阳区,相传是太昊伏羲氏、女娲与神农氏定都之所。从古至今这里有着无数故事:孔子断粮七日、弦歌不绝,包拯于此赈灾放粮,如今每年农历二月二至三月三举办万心攒聚的太昊陵庙会……地质学家李四光考证,古中国多为海水覆盖之时,宛丘这片陆地已赫然出现,时为五亿七千万年前。
身为周口人,我初时尚不信,但置身太昊陵旁,熙熙攘攘中,面对冲天遏云的烟火,咀嚼皇天后土的启迪,恍惚间,史书暂抛慈眉善目的仪容,疾言厉色对我的浅陋予以告诫。瞬间,我仿佛经历一场心灵洗礼,蓦然回首,自己的来处就在烟火氤氲的顶端——那是人文始祖伏羲的陵墓,高大圆润,像一座小山,无数人虔诚地围着陵墓转圈。曾经最多时一天竟有82.5万人心怀“尊祖敬宗,慎终追远”的虔诚来这里瞻仰膜拜。
多年前,我曾为一部大型纪录片的解说词“恶补”河南灵宝历史。废寝忘食中,一位骑青牛的白发长髯老者在我心底愈加清晰。他就是老子,春秋时期人,姓李名耳字聃,生于我的家乡——周口市的鹿邑县。《道德经》不过五千言,却被誉为“万经之王”“中华文化之源”,是在全球范围内被翻译成最多种语言、发行量最大的中国典籍。
反复吟哦着“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等句,我心中相见恨晚之感油然而生。求学时以为,这些思想的珠玑必然散落于不同的经典之中,但当我确信它们都出自《道德经》时,才释然且怿然。
如今,站在鹿邑太清宫与明道宫高高的台阶之上,春风拂过花叶,鸟雀低回中,我仿佛看到那位老者已从函谷关返回,任青牛在草地上悠闲吃草,而他就坐在我身旁不远处,满脸笑容。
这片海,是史海。
三
岁月赐予我家乡周口的不仅是物质上的阜盛,更是文化的熏陶。
一段时间前,我造访朱熹故里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在那里偶然得知了一个名字——游酢。游酢是北宋书法家、理学家,程门四大弟子之一,“程门立雪”典故的主人公之一。而他与杨时不远千里拜望的程颐,就与兄长程颢在周口市扶沟县创立了大程书院,培养出诸如明代三部尚书刘自强,文学家李梦阳,“一母二进士”何出图、何出光等名人巨擘。
大程书院教化民生,淳化民风,自宋以降,受惠者可串起一部煌煌家乡教育史。
抗日英雄吉鸿昌也是其中之一。英勇就义前,吉鸿昌以树枝为笔,在地上写下《就义诗》一首:“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字迹铁画银钩,诗句铁骨铮铮,令刽子手发抖。
吉鸿昌是扶沟县吕潭乡人,出身贫苦。正因如此,他长怀改变家境的渴望,而他碗上所印“做官即不许发财”的耿耿誓言尤显珍贵。在位于扶沟的吉鸿昌将军纪念馆里,我久久伫立于他纵马执刀的雕像前,回想着他遒劲有力的大字和宁死不屈的气概,心中澎湃的波涛与沙颍河同频共振。
周口是一大批传说中人物或古今名家的故里。历史厚待我的家乡,这些人物亦不负厚望,为家乡增色。龙湖听荷,槐园步月,赏草木多情,慕先贤高风,时光氤氲处,陶然而忘机。不知不觉间,我的思绪抹平时空,与清代诗人吴赞诚的诗句“沿桥市散嘶归马,隔水楼高见远灯”水乳交融。我的家乡从泛黄的史籍与众口交赞中迤逦走来,走成一道亮丽风景,万众睢睢。
这片海,是文海。
四
“万家灯火侔江浦,千帆云集似汉皋。”明代后期著名大臣熊廷弼在诗中惊叹周家口(今周口)的繁华。白昼将尽,暮色初降,他伫立船头,看到眼前景象,感慨足下这片土地究竟是周家口,还是浦口、汉口。
在我的眼中,夜幕精心呵护下的万家灯火、万家灯火精致镶嵌着的夜幕,均在倾情为这烟火红尘增彩加温。那林立的桅杆,不唯为周口这块热土的夜晚添加了繁富明丽,更为我树立起自豪的理由。周口,这从诗句中飞出的精灵,经岁月钟灵毓秀的宠爱,渐渐出落成如今明艳的面庞。
我的家乡无海,但人心似海。你看,那宽阔的水面,足以通江达海;那浩瀚的史籍,足以让人身处容膝斗室而心如大海;那数不尽的风流人物、那脍炙人口的掌故、那凝聚着世人目光的景点、那令人大快朵颐的各色美食,汇成文化的汪洋大海……
这片海,是心海。我爱这片海。
(转自2025年4月2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