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94岁了,马文生成为唯一继承父业的儿子。
兄弟六人,有杀猪屠狗干狠活儿的,有开饭店的,有跑运输的,就他,从小跟着父亲打鱼,直到现在。奔六的人了,家里的吃喝,还得靠着一条河。
老马的家就在沙颍河大闸北岸西头,祖籍却是商水县新城办事处大马庄。父亲马需如年轻时,一个人来周口讨生活,老周口坑多塘多藕多,找了个营生——替人家扒藕:主人一半儿,自己留一半儿。
“七月菱角八月藕”,崴藕是重体力活儿,一个强壮小伙子,一天也就采百八十斤。过了霜降,父亲穿着用生牛皮做的皮扎子(类似皮裤,从脚到脖子,有30多斤),身体仍免不了冻僵。往岁天冷,冬天,水面能冻一二尺厚的冰,藕就崴不成了。
父亲自小习水性,看人家玩鹰使船,不服气,从此改了行。
父亲最早徒手摸鱼,慢慢用小撒网、大撒网,后来攒钱买鹰,一生交给了河!儿时,母亲撑着平头船,父亲在船头撒网,马文生在船舱里玩,船头跑船尾。父亲逮到大鱼,他兴奋得嗷嗷叫,到前舱看。父亲提醒:“小心,别掉河里了!”
鱼喜欢顶水走。冬天放鹰,老马一家顺着沙颍河向上游去,到邓城、老门潭、逍遥、北舞渡,100多公里水路,要漂好些天。远的,到过平顶山白龟山水库,更苦。水面宽十多里,看不到边儿;刮五级风,水浪扑过来,一米多高!船小,说翻就翻!
俗语“远怕水,近怕鬼”,但不论静水流水、湖水河水,常常就老马一家人、一条船,孤零零的。打到鱼,就地卖。夜里泊在岸边,吃睡在船上。船中间的船篷有一米多宽,是卧室和客厅,船尾放火炉与炊具。夜晚,四周死寂。黑暗中,飘啊摇啊,满脑子水,满脑子河……马文生的童年、少年,在船上过去了。
“小时候皮,天不怕地不怕。鱼鹰叼出小点儿的野生鳖,饿急了,把鳖头窝进鳖盖儿(鳖头出不来),放在火炉上烤着吃,盐也不放,淡香淡香的,至今忘不掉。夏天,父亲反复告诫:死鳖死黄鳝不能吃,有毒。但在冬天,臭鱼烂虾,吃了也没事儿,你说奇怪不?那个时代,几家能吃饱?我们兄弟却一个个长大成人——全靠鱼养活啊!”
13岁学会撑船,没几年,马文生蹿成了大小伙子,跟随父亲走南闯北,直到分家立户。
他成了父亲最倚重的儿子,也是最好的帮手。夏季,晚上七八点,父子驾船撒网,在周口大闸上游捕鱼。
那时候,沙颍河河道窄,水也浅,最深处到腰部,浅处不及膝。鱼多,一夜能捕几百斤,能卖几百元——那时不得了啊!年轻,瞌睡瘾大,过了半夜,困得睁不开眼,他钻进船舱,倒头便睡。恍惚中,父亲喊:“起来——起来——该打会儿了!”一骨碌爬起来,撑船到河中心,网网下去不落空,干一夜,直到天亮,直接赶集卖鱼。
老马说,那时候鱼多,也好逮。有一种非常好的淡水鱼,俗名“船钉”,独刺,一骨碌肉,吃着特别香,一斤能卖一块二!还有红眼蚂螂、马杂儿、红梢、青梢、翘嘴儿,都是好鱼。“特别是黄捷(鳡鱼),多得很。这家伙气性大,逮上来一会儿就死。那次在大闸下游河北岸沙滩,用拉网拉出来一条大的——整整47斤!”
“草鱼、青鱼、黑鱼,都会打滚儿,鲤鱼在网里只一顶,花鲢、草鱼只一冲——跑就跑了,跑不了就翻肚儿。黑鱼和鲇鱼游速慢,草鱼速度快,箭头子一样。”
夏天用网,冬天放鹰!撒网、拉网、粘网、放鱼鹰,什么鱼什么性、用啥招儿,老马门儿清。
“鱼鹰叼住鱼,抄鱼好抄,控鱼难弄,控不好伤鹰。像黄格牙(学名“黄颡”)、鳜鱼,有倒刺儿,鱼鹰吞下去,头朝下的要抹头朝上,才能把鱼顺顺当当控出来。”
“我放鹰到过三门峡、青海、宁夏,坐长途汽车,把船驮在车顶上。黄河、青海湖——水深啊!替人家捕鱼,咱没丢过人。十二三米,是鱼鹰下潜的极限。鱼鹰在水下,来来回回,撵鱼叼鱼,能坚持两三分钟,是人的几倍。”
……
除了逮鱼手高,老马还会织各种网,会造船。
渔民称这种船为“划子”:平头,前窄后宽;船头儿一米多,船尾比船头宽二三十公分;船长一丈五六,最长不过一丈八。船头主要撒网盛鱼(有鱼舱,能装300斤),船尾摇桨放杂物。船中间搭个篷,防雨防晒,方便歇脚。
大夏天,太阳把人晒得脊背流油,人和鱼鹰(鱼鹰怕热不怕冷)都下不了河,正好造船——老马称之为排船。
排船用的木料有槐木、柏木、桐木等(杨木绝不可用),木料必须是干的。把木料锯成板儿,放月把儿时间,干透了,用墨斗子放线。船板儿一指半厚,底儿是底儿、帮儿是帮儿。先扎船底儿再立船帮,最后封船头船尾。船板儿中间的枣核钉,都是斜着扎进去的——结实、牢固、耐用。
排船,木匠自不可少,但还要铁匠和捻匠。
船钉要提前到铁匠铺儿请师傅一根一根地打,一根长四指,一条船要一二十斤,加上别的铁环、锚链,零零碎碎,你说得打多少天!那时候,周口北寨、南寨铁匠有好几家,还有打铜的、制皮货的、卖桐油的,很方便。
重点说说捻匠。
船怕漏,弥缝最重要。用什么?捻子!
取生麻坯、生石灰、生桐油,拌和好,放在大树墩上,抡起二三十斤重的大油锤,狠命地砸,不停地翻,直到把三者砸得黏糊糊、稠糊糊、沉甸甸,你中有我,结成硬邦邦一大坨,备用。
之后,把捻子用劈刀抹进船缝儿,船里船外,一寸不落,再一节一节地用锤敲着捻凿,把捻子砸进缝隙,直到严丝合缝!再打磨平展,用熟桐油刷。刷好后把船体架在两条长凳上晾晒。要船底儿朝上,一晒一天,连刷三遍。
“砸麻捻儿苦啊,累死人!必须一个壮劳力专门儿干,现砸现用!”“麻线用僵硬的生麻坯子,一绺一绺揭下来,硬得像牛皮,掺进石灰与生桐油,千锤万击,才能混合在一块儿。”想起这活儿,老马说,“怕,有机会就想溜圈儿。”父亲责备他:“干活儿哩,咋又跑了!”
如此先刷底儿后刷帮儿,一晾一天(桐油黏稠厚重,干得慢)。前后经过半个多月,才能排出一条船。槐木、柏木船能用10年,桐木的只能用4年。
木船年年夏天还要用熟桐油刷,加以保护。后来更换了铁船,年年也要刷漆防锈。铁船与木船比,老马说:“还是木船好——养人!铁船,不小心碰住手脚,就是个口子。木船,没事儿!再说,木船在水里永远是漂的,船舱灌满水,一样浮在水面。铁船灌满水,‘咕咚’一声,沉底儿了!还是木船稳当、安全、放心,上手灵巧。”
只是,他和父亲排好的几只木船,20多年没用了。这些老伙计,被弃置在堤岸一角,被荒草野树棵子围着,如同老去的父辈,正悄无声息地消没,成为河岸上的一段旧梦。
……
这些年,沙颍河上休渔禁渔,老马一年就春节前后两三个月能正经捕鱼,其余时间都赋闲在家,补补网、养养鹰。他有12只鱼鹰,40年来一直是川汇区仅有的一家鹰户,“鱼鹰捕鱼”是周口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因此鱼鹰被保护了起来。“这行当儿,不养老,不养小,小辈儿没有一个喜欢的。再干几年,我也干不动了。这些鱼鹰,送给谁呢?放了?”
……
沙颍河南岸,周口南寨古街区经过修复已成新景,老码头在旧址上重新立了起来。河对岸,就是老马和周口老船民的家。沙颍河与贾鲁河交汇的地方,水流打着旋儿,泛起桃花瓣儿似的波纹。恍惚中,渔歌互答、渔火摇曳、鱼鹰出没……周口这座水陆码头、商旅重镇的魂儿,在过去的时光里,在人们的心坎上,就像河上散不去的水汽,一层层漫开、升腾……那远去的,哪里只是几条木船、几点渔火,分明是人与河相依为命的老日子,是一部漂在水上、越漂越远的无字之书啊!(刘彦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