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撰稿人 陈大明 中国老子文化研究中心执行副主任、秘书长 老子学院（研究院）研究员
传承优秀文化，解读历史经典，开启智慧之光。今天，我们继续学习《道德经》第六十五章。
原文：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这一章说明治国的法则，指出不能靠智术巧诈治国。共分三层。第一层，开篇至“将以愚之”；第二层，自“民之难治”至“国之福”；第三层，自“知此两者亦稽式”至结束。
先看第一层。古之善为道者。为道，取法并奉行大道。意思是古代善于行道的人。
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明，精巧、智巧。愚，朴质、敦厚，使动用法，使……愚。意思是他们不是让黎民百姓精明而有智巧，而是借着道的奉行使黎民百姓愚拙敦厚，回复到婴儿般真诚淳朴的状态。
这一层的言说对象是“古之善为道者”，指古时候善于体悟道、施行道的氏族部落首领，对他们治理部落的基本原则作了介绍，也就是“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明民”的字面义是使民明，但这个“明”不能按现代人的理解作“聪明”讲，而是指带有贬义的小聪明或精明。老子认为，有大聪明的人不难治，耍小聪明的人，鬼得很，滑得过头，这样的人才难治。所以，老子用“愚”与“明”对举，“明”带有贬义，“愚”就带有褒义了。当然，这个“愚”不能按照现代汉语的用法理解成愚昧，而是指不过于精明、不耍小聪明，这才是老子的本意。《列子》“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中有位智叟嘲笑愚公移山的行为。这则故事就是说明所谓的“愚公”不愚，所谓的“智叟”不智。列子用寓言的形式，形象说明老子关于“智”与“愚”的观点。
接下来，看第二层。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智，巧诈、智巧。意思是黎民百姓之所以难治理，是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机巧过多，脱离了真诚淳朴状态。这里的“智”与第十九章“绝智弃辩”的“智”含义相同，都是指智巧、机巧，而不是智慧。
故以智治国，国之贼。贼，祸害、灾祸。意思是依靠智巧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祸害。
不以智治国，国之福。意思是不凭借智巧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福祉。
这一层指出黎民百姓难以治理的根本原因是君主侯王凭借过多的机巧伪诈治理国家、管理社会，正如徐复观先生的解释，“智多，即多欲；多欲则争夺起而互相陷于危险。老子始终认为人民之所以坏，都是因为受了统治者的坏影响。人民的智多，也是受了统治者的坏影响”。所以，老子才以肯定的语气强调“依靠智巧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祸害；不凭借智巧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福祉”。
接下来，看第三层。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知，识别、辨别。两者，指上文“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稽式，法式、准则。玄德，神奇而又深邃的德，与第五十一章中的“玄德”含义相同。意思是知道这两者的差别，也就明白了治国的法则，这就叫神奇而又深邃的德。
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反，通“返”。意思是用“玄德”来指导治国理世的道理，十分精细，非常深奥，能够与万物一起返归本始真朴。
然后乃至大顺。大顺，指自然通泰，完全顺应。顺应什么？与这一章开篇“古之善为道者”照应，也就是顺应天下大道。意思是有了“玄德”之后，就会完全顺应天下大道，这样才能够进入最自然的境界。
春秋末年，传统礼乐政治作为周朝的主流政治思想，仍然支配着人们的头脑。老子的思想建立在全新的世界观上，是对周朝传统政治思想的否定和超越，当时理解的人不多，所以老子说自己“独异于人”（第二十章），并被当时的人们所嘲笑，也就是“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为道”（第四十一章）。在老子看来，要想治理好国家，必须“与物反矣”，走与周朝政治传统完全相反的路。直到今天，“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样的话，仍然与一般人的常识相违背，不容易被人们所接受。但中国历史上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康乾盛世”，都与遵循“不以智治国”的基本原则密切相关。可见，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尤其是掌握在老子这样的大圣哲级的少数人手中！
通过以上讲述可以看出，春秋末年社会动荡，机巧丛生，各诸侯国间斗智斗巧，君主侯王如此，上行下效，黎民百姓也是如此。面对乱世，如何施行有效的治理？老子进行了深入思考。他认为，引导黎民百姓步入太平盛世是举国上下的共同心愿，既需要君主侯王奉行“不以智治国”，也需要黎民百姓起而响应，以淳朴敦厚的姿态顺应这种治理方式。正是基于这种思考，老子明确提出了“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的著名命题。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一些人据此认为老子提倡的是“愚民”政策，这种看法，仅从字面上理解“愚”是片面的。其实，把老子这一著名命题放在春秋末年的社会大背景中考察，再联系老子围绕“不以智治国”所作的一系列阐述，就不难看出，“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中的“明”是因巧诈过多，遮蔽了本来的良知与淳朴，实为“不明”；“愚”是“自然”的代称，是一种充满良知、婴儿般真诚淳朴的状态，实为“聪明”。持这种看法的人，大多是忽略了老子这一章开篇就明确提出的言说对象“古之善为道者”，他在这一章所说的一切道理，都与上古、中古、近古时代已经体悟并把握住了天下大道、进入“玄德”层面、达到“赤子”境界的圣人有关。只有他们，才是“善为道者”，才能通过施行天下大道，以自己的淳厚真朴，带动黎民百姓的淳厚真朴；以自己的“无为而治”，使得“下知有之”“百姓皆谓‘我自然’”。在这种“太上”的理想治理层面中，一定是“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一定是“不以智治国”的。
其实，老子在这里引出了两种治国主张和方法。一种是“以智治国”，一种是“不以智治国”。前者凭借机巧、伪诈和虚伪的、背离天下大道的仁、义、礼治国，后者凭着淳厚真朴、与道合一的“玄德”所生发出来的德性、德行治国。“以智治国”看似花里胡哨、有声有色，实是虚假的、伪善的、充满机巧的，是违背天下大道的；“不以智治国”似乎违背流行观点，并且有一定难度，但它符合天下大道，是能够造福百姓、稳固江山社稷的。
顺着老子的思路观察和分析，人类社会产生私有制，进入有阶级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社会后，实行的大多是以智治国，以愚治国被逐渐抛弃了。尤其是英国资产阶级工业革命以后，周期性的经济危机成为资本主义国家的顽疾，资本主义发展到腐朽的、垂死的帝国主义阶段，侵略、扩张、掠夺的本性暴露无遗；人类社会机巧丛生、物欲横流、道德滑坡，突破底线的事情时有发生；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恶化，全球气候变暖、生态严重失衡，自然灾害不断出现。所有这一切，都与人心失道失德所造成的社会失范有关。要有效应对来自人自身、人类社会、自然界的多种严峻挑战，应从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的思想宝库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寻求答案，对老子不以智治国、以愚治国的主张，实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走出一条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康庄大道。
总之，这一章以古代圣人以道治国为例，阐述以愚理民、以愚治国的政治理想，对比说明以智治国和以愚治国的不同结果，启发人们尤其是君主侯王自觉进入玄德层次，返归淳厚真朴，进入天下大道的境界。（记者 黄佳 整理）